都市是噪音的容器,溢出,如野馬,一匹兩匹三匹……無數匹在時空維度上亂竄。某一匹跑進遠古,大地的綿長靜脈瞬間被註入陌生音階。長風呼嘯,海面狂瀾加劇。
黑色巨物嘩然跳出,遮天蔽日。魚目圓睜,光芒四溢,日月羞赧,躲進雲中。北海之鯤,再次蘇醒。周身搖擺,化為大鵬。振翅奮飛,翼如垂天之雲,三千裡水域鏡面欲碎。風將汪洋掀翻,海浪咆哮,濺向穹廬。莊周騎於鵬上,拂塵一揮,煙雲四散。鵬撲展兩翼,摶扶搖直上九萬裡,鉆入時空的傷口。
時空另一面,我的窗外雷聲大作。
寄生在暗中的人跟隨時間的向量孤獨老去,時刻想摘下耳朵,選擇一種靜默。他們困於四周眾聲喧嘩的象限:那些聲音,無休無止談論房價、工資、保險金、手機型號、APP、遊戲皮膚……所有聲音繞成漩渦,模擬滔天巨浪。而與之對抗的聲音:山風在喊,牛馬在喊,秋天落下的果實在喊,陣陣戰栗的屋瓦在喊。卻是那麽微弱,近乎一片片薄薄樹葉,葉子上每一道有序的紋路都已久久落寞。
我看到莊周目光黯淡,他和他的鵬,呆呆杵在天地間,孤獨,失落。身體越來越小,有接近絕望的輕,孕育出一只蝴蝶,飄落,成為一個光點,進入了誰的夢。
天空蒙上牛皮,有巨錘敲出沈重鼓點。風起雲湧。行道樹搖晃著頭顱,大雨落下,勢如破竹。人們睡在高樓豎起的石碑裡,像麻醉過的羊群看不到死亡。城市是一艘沉船。大鵬揮起兩翼,飛行在時間的經緯中,步步驚心。
「人類在哪裡?」
大雨淋漓,莊周濡水不濕,騎在鵬上,手持拂塵,我聽見他重復斥問。
大地的形象被一一肢解,抽空。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,懸空,破滅。目光所及之處,都是藏在幾何高樓裡、闌珊霓虹中的數據、字母。一列列,一排排,一行行——沒有人形,沒有血液,沒有祖籍,沒有歷史,沒有自由,沒有未來。這些活在科技時代的生物,讓芯片控制自己的大腦,讓機器成為自己的四肢。
「人類在哪裡?」
莊周衣帶揚起,長發散在風裡,絲絲擺動,落上白霜。
蝴蝶此時鉆出了一個個的夢,卻沒有帶回答案。
風呼嘯著,雨哀鳴著。塵寰低垂,即刻覆沒。
人們繼續在酣睡中被捆綁,蒙騙,面對外圍世界仍然一無所知。也有人,在夢中走向深海,選擇最寂靜的死亡,沒有傷口,笑靨蒼白,靈魂在水面前行,要去遠方旅行,最後依然困在自己的象限中。
在逝去的每一天裡,看似繁榮的世界是秒針、分針、時針拖著虛影轉動。白光四下流竄,逮捕所有倦怠的眼皮。
少年們坐在課堂上熱烈討論健身中的黃金比例,青年們忙於事業和愛情,為一張張牌照、證書焦頭爛額,老人們在敬老院裡以流言蜚語、橋牌麻將靜候無常。筆電、平板、手機、FB、LINE、假訊息充斥耳目,器官被綁架,以地球主宰者自居的人類逐漸淪為數位時代奴隸,修辭機械,難辨是非,少有自知。
謠言止於智者,但智者早已失蹤。滿街出現越來越多昏睡的人、瘋子和傻子,人人眼神渾濁,無人眼中篤定。日月星辰像精美的布景罩在頭頂上方,地平線被傾倒在越來越遠的地方。未來像一匹馬趴在程序設定好的傳送帶上,世界正被符號建構。
虛擬操控當下,實物失去意義。人類活得不像自己,像穿著皮囊的機器、數據和紙片。
「人類在哪裡?」
我聽見老去的莊周仍在暴雨中擲下問句。
而我也多想告訴他,人類在消失!
離開可信任的母體,迷失在對現代文明的無限崇拜裡。生活從哪天開始,只是單調的意象走進固定的列式,每雙腳在小數點後無止盡的徒步?
我們失聲靜坐,在鏡中照影,聽見數字的音階替我們說出了「Hello」,也看到星星點點的符號爬滿我們的臉,並拓出一張一模一樣的臉,移到一旁,微笑。
窗外,莊周輕揮拂塵而去,趕在數字造出他和他的鵬之前,向時空的甬道喊:「開!」
雷聲再次轟鳴,大雨落了下來。
熟睡中的人依然睡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