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曾是銀行裡最精確的那雙眼。

無論是資產負債表上的誤差，或是客戶名下零錢積累出的利息，他總能在繁複的數據中找到規律。 他的世界是一條條清晰的等式，每一個變數都有其應在的位置。

對數函數描述的是增長與遞減，正態分佈告訴他風險的邊界，而複利則是時間與金錢共舞的軌跡。

他記得，一張面額一百的鈔票，五十年前相當於現在的一千。

他記得，利率調整至 3.5%後，市場的波動幅度減少了標準差的兩倍。

他記得，當年的會計準則如何規範財務報表，每一筆支出、每一項折舊，都有其嚴謹的算法。

但現在，這些數字正一點一滴地從他的世界消失。

他開始忘記收支平衡的原則，試算表上錯誤頻出，分錄中的貸方與借方不再相等。 記憶的遺忘曲線呈現指數衰減，每隔一天，他便會丟失昨日的一部分。

最開始，他還能補救。他在桌上擺滿便利貼，寫下今天該記住的數字。但沒多久，這些便利貼變得無序，像錯置的會計憑證，彼此矛盾、彼此混亂。 他忘記哪一天存了多少錢，忘記帳戶密碼，甚至忘記自己為何要計算這些數字。

他試著查閱舊帳本，翻開一頁又一頁，企圖讓過去的數字拉住他，讓他重新回到那條熟悉的曲線。 然而，數字像老舊報表上的字跡，漸漸模糊，最後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
他的生活變得凌亂，彷彿資產負債表被隨意塗改，收支對不上，邏輯被擾亂。

他走進超市，想買一瓶牛奶，但在結帳時才發現手裡拿的是兩條麵包。

他記得自己應該有一張信用卡，可當他掏出口袋裡的卡片時，卻發現這是某年某月某日已停用的卡。

他開始害怕數字。

那些曾經構築他世界的符號，如今變成難以解讀的密碼。

他坐在書桌前，面對著一張空白的報表，試圖計算自己的日常開銷，但手中的筆懸停在紙上，無法落下。

一天清晨，他坐在窗前，陽光透過玻璃灑落在他的手背上。他望著陽光中的塵埃緩緩飄動，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讀過的統計模型——隨機漫步。

他的記憶，現在就是這樣。

不再受規則控制，不再循環往復，而是在無序的軌跡中漂流。

他已經無法預測下一刻自己還會記得什麼，也無法確保那些珍貴的數字不會從腦海中蒸發。

他的思緒像一場不受控制的市場波動，無法回歸均值。

他曾經相信數字是不變的，金融體系中的每一筆帳都應該能被追溯，每一筆利息都應該能被精確計算。但現在，他卻連自己的姓名都無法確定。

世界變得模糊，像是一張過期的財務報表，數據紛亂，已無法驗證。

那一天，他撿起一張舊收據，試圖記住它的日期和數字。

他盯著紙上的字跡，然而，它像遺忘的曲線，緩慢下沉，漸漸消失。

他的世界，最終歸零。